郭襄是个深情之人。什么是深情之人,就是吃感情吃得深。李敖讲,不爱那么多,只爱一点点,别人的爱情像海深,我的爱情浅。这是浅情之人,或者讲薄情之人。这里的“薄情”是中性词,不带褒贬的,指吃感情比较浅。
欧阳锋、杨康、郭芙、阿珂,都不是深情之人,他们动了感情也像游泳,可以自如划水,可以有节奏地换气,吃水不太深,说上岸就上岸。而有的人一动情就像跳水,十米高台,一猛子扎下去,殷素素、郭襄、阿紫、梅芳姑都是这种人。这是体质不同。
深情之人,往往就容易把生活毁了,因为吃得深,转眼之间已经水没头顶,难以换气,无声无息地就溺毙。梅芳姑就溺毙了,李莫愁也溺毙了,只要感情失败就一切宣告失败,生命从此没有了质量,人生自从第一场痛哭之后就完蛋了。
然而郭襄不一样,作为一个天生灵敏而细腻的人,不动情则已,一旦动情,则必然感触也深,恸哭也深,遗憾也深。她不是十米高台,简直是百米高台,是悬崖跳水。
可是她的人生没有毁掉,一点儿也没有牺牲掉质量。所谓“一见杨过误终身”是要具体分析的,倘若说是误了终身大事,那没错。可如果说毁掉了她一生,却绝然没有。
你看她到处寻找杨过,固然也很惆怅很痛苦,可是青驴短剑,周游天下,见识了许多奇险诡怪非常之观,看到了终南山长闭古墓,万花坳无声花开,绝情谷寂寂空山,风陵渡冥冥凝月,精彩不精彩?精彩得很,哪里牺牲了质量。
她一路还邂逅了何足道、张君宝、无色禅师等无数新鲜有趣之人,经历了许多的奇情异事。她和何足道弹琴,和张君宝大闹少林,听觉远大师月下传经,精彩不精彩?也精彩得很,一样没有牺牲质量。
后来郭襄开宗创派,四十岁就成立了峨眉一派,自己也成了一代宗师,亲手创制的许多武功都享誉江湖,流传后世。这可以说已经是习武之人顶级的成就。你惋惜她出家可以,但绝不能说她的人生不成功不精彩。她一辈子已经活出了别人十辈子的精彩。
何以她没有变成李莫愁、梅芳姑呢?因为生命有足够的宽度。越是深情之人,受感情的反噬越大,越容易受伤,回血能力就越差。他们的生命就越要有更多的出口,作为护身自卫的手段。只要活得宽了, 眼前的海岸线长了,可以纵情嬉戏的滩涂就多了,就不会困死在一个沙堆上。
郭襄就是这样,她不过就是没有爱人而已,她还有朋友,还有功业,还照样是“小东邪”,还有许多独特的让人羡慕的生命体验。譬如大将军十面出击,“情”这一路上固然碰壁了,溃不成军,丢盔弃甲,但其余九路照样可以开疆拓土。
相比之下李莫愁就不行了,除却情字,一概没有,受伤极重又无法回血,最后就只有自怨自艾、喋喋不休,活像原地不动的娃娃,别人一个圈圈扔过来就套死了。
生命的深浅宽窄,古今同慨。你看杜甫和孟郊,同样是深情之人,同样的贫穷、不第、潦倒、丧子,但杜甫活得就更宽。苏轼和宋之问,差距更加大了,同样是远戍谪贬之人,但苏轼就远远活得宽。前者做过的事、关心过的话题仿佛都比后者多十倍,盖人生有宽度也。
假如一个人不能活出宽度,那与其深情,不如薄情,否则多半要沦为自怜自伤、喋喋不休的人,出去相亲,对方瞪他一眼,他就想不开气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