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,曹文轩拿出了他的儿童文学新著《火印》。诚如作者所说,战争只是小说选择的题材,他所经营的应是艺术品。书前有他的一篇写得很充实的序,谈了他创作上的想法。其中很触目的一点,是关于小说不能没有故事。他提出,小说的前身就是故事,后来的“新小说派”烦故事,反故事,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。他在创作中体会到,编故事需要大智慧,故事其实是世界的结构模式。
曹文轩说得很实在。《火印》确是力图“以完美的故事刻画人物”的小说,在构思故事上下足了功夫。作品一开始,十二岁的坡娃带着黑狗放羊,意外地碰到狼群围困一只小马驹,他想迅速撤离,但经不住小马驹求救的嘶叫,终于让黑狗赶羊群往村里跑,自己留下来和狼群纠缠。一个孩子,一匹马驹,根本不是狼群的对手,怎么脱险?这就紧紧抓住了读者。最后,是靠他的鞭声的吓唬,靠他和马驹的拼死相搏,更靠带着枪赶来的村民们,还有他临时想起的点火烧草,才赶走了狼,而他和马都受了伤。以后,这马驹和坡娃成了最好的朋友,马驹渐渐长大,相马的人看到后说这是一匹稀世良马。战争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,日本兵来了,要征用所有的驴、骡子和马。坡娃怎么也不让自己的雪儿(这是他为这匹母马起的名)被拉走,死死抓住缰绳不放,差点死在日本兵枪下。但马还是被拉走了,心爱的黑狗也在争夺中被打死了。雪儿被烙上了日本战马的火印,爱马懂马的日本军官河野想把它训练成自己的坐骑,雪儿处处不配合,甚至将他狠狠摔在石头上。雪儿被送去拉大炮了,就是这些大炮后来轰毁了坡儿的村庄。中国军队打败了河野的队伍,这是一次惨胜,雪儿成了战俘。但雪儿不愿跟坡娃回村里去,它仿佛有耻辱感。在后续的战斗中,当中国兵骑上雪儿追击河野时,它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,它使尽了自己的才华,最后,是在一阵近乎疯狂的逃跑中,它忽然悬崖勒马(这正是当初河野的训练课目),并微微侧身,致使河野连人带马摔下了深深的山谷。
小说故事至少有两种,一种是故事由人物交织而成,由故事凸显性格;另一种就是故事而已,由悬念巧合等编得热闹罢了,没有真正的内涵。《火印》当然是前者,而我以为此书人物塑造的成就远在故事性之上。《火印》的价值,还在于它是一部真正有独到思想的书。作者对战争作出了独立的思考,但他只致力于人物和故事的展现,让读者自己从具体的形象中悟出这疯狂世界的奥秘。我读小说时最受感动的,竟是第三十章的一个场面:雪儿这时已成了中国军队的俘虏,坡娃将它带回村里,雪儿一直不抬起头来。坡娃不在时,孩子们拿石头砸马,因为它拉的炮轰毁了村庄。已是独腿的坡娃跑去保护他的马,他狠狠咬住村里孩子的肩不放,哭叫着的女人也加入了争吵。这时一位刚失去亲生女儿的农民开口了,他指着伤上加伤的雪儿说:“蠢女人,住嘴吧……是,它是给日本鬼子拉过大炮……可那是它愿意的吗?没有它,这大炮就不会架在那边山上了吗?”我读到这里,禁不住眼泪唰唰地下来了,这不是因为故事,是因为思想!这里说的是马,骂的是打马的孩子和女人,却暗暗牵出了关于整个战争的思考,而这思考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。(刘绪源)
——摘自2015年6月2日《光明日报》